没腔调就没腔调吧,反正自1917年7月14日开业以来,这个“远东第一游乐场”就一直是个没腔调的地方。借小说《封锁》里正在改男生作文卷子的英文女助 教翠远的内心独白,张爱玲说出了自己对大世界的观感:“(作文)是一个男生做的,大声疾呼抨击都市的罪恶,充满了正义感的愤怒,用不很合文法的,期期艾艾 的句子,骂着‘红嘴唇的卖淫妇……大世界……下等舞场与酒吧间’。翠远略略沉吟了一会,就找出红铅笔来批了一个‘A’字……她竟涨红了脸。她突然明白了: 因为这学生是胆敢这么毫无顾忌地对她说这些话的唯一的一个男子。”
张爱玲说出了当时一般有腔调之上海市民对大世界的两个基本判断:第一,那是一个公认没腔调的地方;第二,敢于对于一个正派女子说出“大世界”这三个字并提 及其主营业务,严重程度相当于今天的性骚扰。品性较张爱玲方正者如冰心女士的见解,则是“那不是一个适宜于年轻妇女游玩的地方……连年轻的男子也是不大敢 去的”。
白天包容欲望,夜里,大世界还有“日夜银行”专事吸金——金钱也尽是湿碎的,五块钱即可开户,一块、二块均可。抗战期间,黄金荣一度打开大世界的大门,收 容了大量涌入上海的难民,管吃管喝,使此地成为史上最豪华的难民营。在吸吮着上海的低级趣味的同时,大世界也吞噬着针对它的道德批判和正义感。不过,它的 邪恶却是那种旧上海式的“邪而不恶”,用张爱玲的话来说,那也是“邪得有分寸”。大世界的缔造者,本身就是一个疑似“阿诈里”的生意人的噱头,就像他起家 的“艾罗补脑汁”,补脑是骗你的,但也绝不会把任何人喝到脑残。
大世界包容性在历史上最凶的一次发作,在上世纪70年代。自1974年改名为“上海市青年宫”后,作为本地文青的培养基地,设有话剧、文学和美术等各种文 艺小组。1978年底,我被招入诗歌小组,在诗人王小龙老师的带领下,每周一晚,上海的老中青诗人聚在这里搞“活动”——朗读各人带来的诗,然后互评,顾 城也来“白相”过好几次,俨然是人肉的诗歌BBS。在那些夜晚,每当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纠结到难分难解之际,王老师便会愤世嫉俗地拍案而起,挥手往虚空中一 指,大喝一声:“你们以为这里是啥地方?搞清楚,此地是大世界!”
30年来,这声棒喝时不时地就会在我耳边响起。当年,当我们围坐在大世界的某一个房间里,对着窗外那个更大的世界群起大劈情操时,其实我们都变成了张爱铃小说里的那个“胆敢这么毫无顾忌地对她说这些话的唯一的一个男子”。
『周末画报』 撰文 沈宏非 摄影 唐增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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